1月12日上映的电影《大雨》,是导演不思凡的第二部电影长片。
故事讲述蒙受冤屈的通缉犯大谷子与弃婴馒头之间的父子之爱和彼此救赎的故事。片中“官老爷”为抢夺宝物玩乐,不惜将平民父子逼上绝路;为和儿子活下去,大谷子登上亡灵古船,在雨夜重生改命。
影片的核心场景“戏鼓船”云集了各方势力:柳家军团是上层掠夺者,夜翎鸟则象征自然资源;上层的掠夺产生了一系列灾难,而戏鼓船是灾难下的人间缩影,如一个“微缩社会”,有人为改变处境甘愿当怪物,也有人坚守心中理想不愿妥协。
《大雨》海报
片名“大雨”,是整部影片的核心意象和创意来源,从《老子》中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到老舍在《骆驼祥子》里写的,“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里。”这一意象同时也成为贯穿全片的时间线,从雨前、雨中、雨后的一天,讲述不思凡心目中一整个世界运转的前世今生。
不思凡开玩笑,说用一个字形容大雨的美术风格,那就是 “土”,一种接近自然的泥土气息。影片的场景取景自浙江温州的山区泰顺,溪流苔藓石头路,充满江南山村的禅意之美。据介绍,《大雨》团队成员超过90%来自江南水乡,不思凡和美术指导小月半都是在山区长大,用动画还原中国乡村之美,是这部动画的美学追求。
一面是接地气的“土”,一面是脑洞大开的“飞”,《大雨》中的世界观和角色设定,依然充满了带点暗黑的想象力。戏鼓船像一座水泊梁山,聚集了形形色色漂泊的人。
在不思凡的构想里,每个角色背后都有自己完整的故事线:画着丑角脸谱、阴森古怪的小娄,是船里的大副;如一团迷雾在船内飘荡的神仙哥哥穆影之,是迷失在自己的理想里的亡魂。角色表演夸张中自成一格,有心人也能发现,主角馒头和大护法之间有着冥冥之中的联系与呼应。
《大雨》隐藏彩蛋,馒头和大护法有一样的宠物
《大雨》距离不思凡的上一部电影《大护法》已经过去了6年。
《大护法》上映的时候,被彩条屋包装为继《大圣归来》《大鱼海棠》之后第三部“大”字辈的国漫大作。事实上,更为晦涩的叙事和小众的议题,让这部影片当时的票房表现欠佳。但经得住品的内容有知音,《大护法》在多年之后依然被许多国漫迷提起,甚至奉为心目中最强的“白月光”。
不思凡是动画行业的老人了,他是千禧年活跃在互联网上的“闪客”一代。2004年,他执导个人首部动画短片《黑鸟》,从而开启了动画导演生涯。《黑鸟》凌厉简洁的画风,大巧若拙,给许多网友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这个“坑”在B站、豆瓣等平台都有粉丝念念不忘。
不思凡并非科班出身,中专毕业后得了个电信局的饭碗,一干就是十三年。但他从小有个漫画家的梦想,即使是在电信局被“发配农村”工作的年月里也没放弃画漫画。等到flash技术开始兴起普及,他也尝试着用flash将自己的漫画发布到互联网上,收获了一批读者观众之后,他鼓起勇气砸掉了自己的铁饭碗,到杭州成立动画公司,从此成了一名动画导演。
如果说近年来,顶着 “国漫崛起”的口号,对应着一批新兴成长的动画人投身动画工业水准的提升,不思凡则是一批“崛起”的创作者中,富有作者性的代表。《大雨》既有不思凡延续自我,也有突破自我的部分。
相比《大护法》,《大雨》显得温柔了许多,父子亲情线更明确地贯穿在片中,馒头以寻父之名,为观众“导览”了戏鼓船从污浊到清澈的异想世界。同时,片中的种种隐喻依然保持着不思凡的犀利与愤怒。他说,“《大护法》是我对人性的思考,《大雨》是我对世界的认识。”
《大雨》人物海报,馒头
另一个特别之处是,《大雨》采用二维手绘的方式完成。要知道,这种“电影手工业”如今在行业里,已经是如“保护动物”般的稀少存在了。二维动画需逐帧手绘,相较三维费时费力;一个场景只要换了不同角度,就需要重新考虑远近关系、光影变化和人物的运动规律。
不思凡曾凭借水墨风短片《白鸟谷》获得 “动画界奥斯卡”的法国昂西动画电影节获奖,泼墨山水的美术风格一直是他的所长。《大雨》中苍葭之绿、青冥之蓝、缃叶之黄、青鸾之白......东方之美和江南山水的灵动都被融进了“雨”的灵魂。
同时,《大雨》在工业水准上也有了大幅升级,创作《大护法》时,不思凡的团队仅有6名员工,如今团队已经发展到30余人。从《大护法》到《大雨》,实现了单帧图层从个位数到超过400、特效镜头从81个到685个的升级。《大雨》中,仅单镜头制作最长达200天。
但不思凡竟坦言这样的“升级”一度成了苦恼。他自嘲是“穷出来的导演”,“习惯了在贫瘠的土壤里有限制地创作,好像并不知道怎么花钱让片子变得更好。”于是创作《大雨》的过程也成了他一次新的学习和历练。
影片上映期间,不思凡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谈到从《大护法》到《大雨》,一个作者性十足的动画导演的美学观念,以及面对内心和外部环境的双重变化,所面临的挑战和思考。
《大雨》剧照
【对话】
让雨水“表演”
澎湃新闻:《大雨》的故事灵感来自哪里?你是如何构思这个故事的?
不思凡:最早创意来自很多方面,从内容上来说,可能我对于自身经历过的家乡曾经的好山好水受到污染,那种环境被破坏带来的强烈冲击感一直难以释怀。我想象有一场大雨以后,污染都褪去,把山和水洗得干干净净。这种想象让我对大雨有了非常想要描述的情感冲动,产生了想要去追溯污染诞生的源头,什么样的利益驱使,以及灾难性的后果对所有寻常人家产生的冲击这一系列的想象。
同时,我们想要在动画技术上面有一些突破和挑战,比如说水的样态。大雨对于影片来说是一个大背景,影片的一开始,它是透明状的在天空上面水汽的积累。影片发生在一天里面,从即将下雨,到雨中、到狂风暴雨、到雨后这样的过程。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在一场雨的概念下面去展开的。
《大雨》剧照
澎湃新闻:怎么解读“大雨”这个意象?
不思凡:结合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以及老舍的话说,“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里。”这样的内容进行了一些意象的组合、生发和探索。
我们设计了一个黑暗冰冷的世界中,大雨下面前行的两个人相互依靠,那种微弱的闪光,它看上去很渺小,但身处其中,那种相互关爱的温暖也会打动人心。
《大雨》剧照
澎湃新闻:动画里为表现“大雨”做了哪些努力与创新,有哪些难点?
不思凡:用动画去表现一些不确定的东西,是比较难的。现在的技术手段有很多的不同的表现手法,我们还是基于最传统的做法,大量的表演部分都是通过手绘来完成。三维的话只要给它物理性,它就可以呈现出非常好的物理实感,二维要画到完全符合物理性就会比较困难,但是表现张力上会强很多。
一开始,我们通过一两个镜头来测试一些水花的表现,当时觉得还好。但当整个故事铺开,戏里出现了大量的水的时候,我们发现无形的在各个角落的表现是千奇百怪的,事情远没有想象的简单,比如说水怎么样从墙上流过,雨下到每个人身上的表现,同时为了表达情绪,我们要考虑让这些水滴通过“表演”来加强我们需要的情绪,这些地方可能就是我们花费很大的心力去做的工作。
《大雨》剧照
笨拙的真诚
澎湃新闻:做动画新技术层出不穷迭代的这些年里,《大雨》还采用二维手绘制作,为什么有这个执念?
不思凡:可能不算是执念,你可以说是坚持,也可以说是条件限制。二维有它的优势,也有它的弱点,从业人员的减少,制作的难度慢慢的在向上走,但二维的优势是在意象的表达上面,会更加准确且有感染力。我们的出发点就在这儿,很多时候这并不是排斥三维,《大雨》里面也用了部分三维的技术,包括一些画面也用到了三渲二的方法。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对于我们来说,并不纠结用什么样的技术去阐述它,只是当下我们可能更加擅长在二维的方面。
澎湃新闻:这些年一直听到这个行业说二维人才难留,你自己团队的情况是?
不思凡:二维动画人才的流失其实不单是我们国家,全球都面临着一样的问题,因为它确实不太高效,需要长时间,很难工业化。要做到用二维产出的话,它意味着你的画师需要有足够成长的时间,在追求效率的时代,很难两全。
《大护法》之后,我们也组成了新的团队,招募了很多的大学生,老实说这些大学生其实技术能力并没有那么强,但大家非常真诚地去做作品。可能成片也能看出一些笨拙的地方,但我反而觉得,这里面有种笨拙的真诚,给作品一些特别的味道。我自己能感觉到这种真诚的力量,似乎可以把“弱势”变得更富效果。
澎湃新闻:看《大护法》,还有你早期其他作品的时候,都会发现其中的战斗场面处理得很简洁,这是你的美学观念,还是预算所限?
不思凡:当年就有人评价说,《大护法》是一部“穷出来”的作品。我们做《大护法》的时候,开始的时候只有3个人,做完公司也就6个人,确实是花了很多心思,在能完成的基础上,在各个方面去控制。
其中一个方法就是分镜上面的设计,比如我通常会通过镜头的转切来表达一个凌厉的东西,一个动作的起势,下一个镜头切换到一个动作的落幅,省掉了中间的动作镜头,不用去纠缠那些复杂的制作手段。包括我们的场景,因为缺人,美术总监小月半去研究一种美学系统,我要求必须一天画出三张来,这样大的工作量,必须研究出一套最简洁有效的方式,最后我去统合各个方面的表现手段,就呈现出《大护法》的这样作品。
澎湃新闻:确实《大雨》看起来预算就充足了很多,动作场面也更丰富了,这对你来说是挑战吗?
不思凡:《大雨》相对来说条件好了太多,也相应地激起了自己的一些“野心”,当年可能没有办法实现的东西,甚至当时不敢想象的东西,现在有条件做了,同样也给自己带来了很大的麻烦。结果在做的过程里,我发现以前那种条件的约束,居然是我具备的某种能力。
具备条件以后,去到的是从未涉足过的世界,我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怎么样去花钱,也不知道怎么样运用资金,让作品变得更好。以前那种创作过程,把大量的心思花在贫瘠环境下去创作的经验,在新的项目里也不再适用,我等于是重新学习一种新的创作过程。
《大雨》剧照
温情的“桥梁”
澎湃新闻:《大护法》当年很多人说没看懂,这会令你重新思考创作与观众的关系吗?
不思凡:《大雨》就是对于这些说法和反馈的一次尝试。说实话,那会儿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确实是上映以后,才发现原来这么多人会说看不懂。我在团队里或者跟朋友聊天的时候,也慢慢意识到对方是很难知道我在说的一些真实的含义。
所以《大雨》创作的初衷,也蕴含着我想要更寻常地创造更容易理解的内容的这种诉求和企图,以此作为一个桥梁,进入一个故事系统。由一对父子的视角进入,也希望观众能够看懂最靠近他们的那一条线。
澎湃新闻:但你也不会满足于只讲一个温情故事,那就不是你了。
不思凡:我并不认为那是直白的讲述。另一部分,人们在追求利益的同时,对世界的伤害,对于周围人的影响,像这些东西我依然在讲述,可能这些东西观众是否领悟到,看懂和看不懂,都不影响整个观影过程和情感体验。可能有一些观众会觉得,寻常的故事没那么满足,更希望有一些思考的内容,那就让不同的观众去捕捉他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好了。
澎湃新闻:《大雨》和《大护法》其实都讲了某种世界“秩序”的问题,你自己也有说这部电影是你对世界的认识,所以你的作品怎样反映你的世界观?
不思凡:我自己认知世界的方式,是去看待每一个个体和世界的关系。在我看来,人类通常就是欲望驱使下的行动,导致了一系列的后果和反应,甚至导致了覆灭,然后又有新的秩序产生,这样不间断无数大大小小的轮回。好像这是一种最简单的世界背景结构,它扣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可以成立的。在《大雨》的世界观里面,在背景上,我自己构思了一个非常简洁的轮回过程,通过在一个地方一天的下雨去阐述。
澎湃新闻:你觉得自己是一个脑洞清奇的人吗?很多人说你的作品很黑暗,你怎么看这个评价?
不思凡:首先脑洞这个事儿,并不是说我脑洞和别人比有多清奇,我只是有点不满足。比如说我去创作一个内容的时候,如果发现似曾相识的话,我就会特别想要去打破它。而当我花了很多的精力去“冲破”一些固有概念的时候,可能在别人看起来就成了我的脑洞很清奇,但它其实是对于创作的要求导致的结果而已。我只是不太喜欢陈腔滥调,和那些熟悉的东西。
另一个说到黑暗,我的理解是,我会比较直来直去地描述真实。去耍弄些让人不舒服的东西,我并不喜欢。大多数的动画可能会围绕着相对幻想、美好的东西,但非常直白地指向一些真实的东西时,可能会给人一种不适应的感觉。如果是这样被定义为“黑暗”的话,我也接受,因为很多时候,我好像确实没有办法去包装粉饰。
《大雨》剧照
刻意保存的“火种”
澎湃新闻:你在成为动画导演前,在电信公司的13年,当时是什么样的状态?
不思凡:那个时候还是比较随意,有时候也天天在玩,突然有一天发现,我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了,好像也没做什么,就在一段时间里面没日没夜地画,白天上班,晚上画到深更半夜。有的时候弄完了,发到网上,收获了一些支持的声音,获得了短暂的信心,但信心过后,又发现并没有什么变化,又会觉得这事也没什么意义,就又摆烂。起起伏伏,大概就是在这样的过程里反复,有时候没命地玩,有时候拼命地画。
澎湃新闻:进入影院创作体系的你,和闪客时代的不思凡有什么变化吗?
不思凡:如果说变化,还是我个人对于世界理解的变化。年轻的时候,我跟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怀揣着理想和满腔热情做事,那个时候想成为漫画家,可能比较单纯地看着漫画家的光环,就想去成为那样的人。
在这个过程里面,发现内心和外部环境都在变,不同的时间段思维上有一些质变,但我自认最核心的地方是没有变的,我还是想要去诉说我对于世界的看法。回看过去十几年在电信公司,好像当时内心世界想要去做的,就是我自己现在依然想做的事儿,没有间断过。
即使是在生存空间非常贫瘠的十几年,几次转行的过程里面,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保留自己的某种“火种”,虽然中间的过程里也有游离过,怀疑过这个事儿有没有可能性,但是不管怎么样,最终还是慢慢地走到现在这样一种状态。
澎湃新闻:从《大护法》到《大雨》这6年,你会怎么描述这个过程?
不思凡:《大护法》到《大雨》,可能是我人生阶段里面感悟最多的,在《大护法》以前,我属于一直在向前走,在追求目标的征途上。《大护法》之后,好像到了一个人生节点,你习惯的环境起了变化,我的内心世界和外部环境都是全新的展开。一开始,我还是用以前的思维逻辑在推进新的创作,不可避免的就是遭遇到了很多全新的问题。
创作过程里,可能我们拥有了更大的野心。但在一个非常陌生的世界里,我们当时并没有洞察到自己的能力、经历和野心之间的差距,所以在整个创作过程里面,就遇到了很多的麻烦,才发现自己身上很多并不具备的能力。整个过程就是在经历这场对于未知世界和未知自己的探索过程,其中甚至有过非常绝望的时候。现在回过头去看,这也是非常典型的成长过程。非常幸运的是,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我们也把《大雨》给完成了。
《大雨》剧照
澎湃新闻:你之前的作品里留了很多“坑”,怎么看待自己的这种创作习惯?是某种想到的都要先做出来不顾后果吗?
不思凡:首先它肯定不是一个“习惯”,就是我的创作开始会比较快,那些作品并不是说不能完成,是因为作品开始了以后,可能获得了新的机会,做了一段时候,我就去做新的东西了。我自己有一个理念是,就是做肯定比不做好。
这些年我也看到了很多人,为了做一个东西,研究了很多年,最终连开始都没有,就结束了。我要坚持创作,就是不要停息的,在创作的空档里面,有灵感或者有一个别的机会,我可能又去做了,原来的项目可能暂时断掉了。这种不间断中,就会产生一些后来看来是“坑”的东西。
澎湃新闻:你会偶尔回想起那些坑,想着说哪天我把它填一填吗?也有很多人在呼唤你填坑。
不思凡:那些坑是这样……我举个例子,最早时候的《黑鸟》,做的时候,我觉得那个东西还是不错的,哪怕是几年后,还有很多观众说,什么时候你把《黑鸟》的坑填掉嘛。我后来还真的做了两集,但一直没有发,因为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看《黑鸟》是很过瘾的,几年以后,那些技术手段,包括描述语言已经落伍了。
观众保留着当时观看的感受,但创作者要清醒地认识到,那个手法已经不适合新的时代了,以同样的手法去填它,我就觉得没有意义了。当然,如果有另外一种手法,比如做一个《黑鸟》的大电影,让我去讲完黑鸟的故事,我可能会比较愿意尝试。